话语和生活的流动
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这意味着即使心里有很多想说的,也很难传达出来。我发现我的每个朋友都至少有一部分跟我相像,但是还是有一些不像。那些不像的似乎是很重要的部分,但我也说不上来。说话时常常需要确证某些东西,比如说我常常发现我想要确证自己是一个优秀的人,或者是一个特别的人,或者仅仅只是想要得到对方的认同。但我发现这些最终都不能成为我所关注的母题。因为说不出来的时候就只能跟自己说,这样一来就没有所谓优秀,所谓特别。但是还是有认同,自己的认同。但我发现这种认同,仍然还是被那样的话语影响着——是不是优秀或特别。人似乎常常通过评判外界事物来确认自己所处之处,身边的人、发生的事、身处之地之类。虽然说人到底能不能通过评判外在来确证自己,这一点还不能确定。但是人好像总是这样,也挺自然的。我们通过选择自己的生活、居所、身边的人等等,来建造自己。当不能选择的时候,就通过评判,来尝试建造自己。
最近我越来越多思考关于生活的事情。而且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每一天都在重新理解以往觉得理所当然或者熟视无睹的事物。与此同时,我每一天仍然在没什么头绪地思考着要过怎样的生活,有时是未来的生活,有时是今天的生活。我隐约感觉自己不断地学到一些东西,有时候会有些自满。不过就像上面说的那样,这些学到的东西我还是说不上来。所以我有点讨厌自己自满,于是我决定慢慢改掉这个习惯。其实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这一点挺开心的。
还有一个感觉,与「特别」相反,我慢慢感觉人们有很多相同点。尤其是在播客之类的地方听到一些比我年纪稍长的人聊天,或是在书里会看到资历比我长很多的人的思考和创作,我会感觉,「噢,原来大家都会经历同样的生活」。我感觉这是一种挺有力的确证,会让我觉得我的世界被打开了,我有很多可学的,有很多可生活的。这样一来,我似乎没有必要成为优秀和特别的人了。如果我能更加发展这种心情的话就好了。不过总是会有张力,生活会让我面对很多东西,让我看到张力。如果我能一直认真地去倾听它在说什么,我就是在认真的生活。不过没人知道我在不在认真生活。所以我还是要认真生活,因为我喜欢这种感觉。
在这样的心情当中,我学到一些东西。或者应该说,我感受到一些东西。(虽然说我的感受肯定还会随着阅历和年龄不断发展。)我感受到为什么艺术家要做艺术,感受到音乐里面在说什么,感受到为什么要有新闻、历史,为什么要学语文,感受到自己的状态和模式,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受到生活之下的流动,感受到声音,感受到洗澡、睡觉、起床、吃饭。其实应该是我感受的方式发生变化了,因为我整个人也在变化当中。但是如果被问到,我肯定还是说不上来。不过正好,因为我不用说出来,我想感受到什么就可以感受到什么。我可以花很多时间进去,只要我有耐心。我不需要做结论,我可以告诉自己这是真的,过一会儿又说这是假的。
不过我发现我还有很多尚未感受到的东西,我很想知道。或者说我能感受到它轮廓的一条线,一个触角,或者只有一些回音。比如说,人在和别人相处的时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常常很在意,一次对话,它究竟要往哪个方向流去呢?经常这样一想,我就说不好话了。说话人在企求什么,听话人是否又在企求什么,有时候是比较清楚,但更多时候是模糊不清的。如果不仅仅是一次对话,而是一整个关系,一整个生活,它是什么形状,要去哪里,什么颜色,什么材质,什么味道,我能好好用手抓住它吗,我能听见它吗?这种事情想多了也很难得出答案。
所以我常常想要回到一些更真实的东西上去。比如说窗外的声音和风景。我有时觉得窗外或者马路上的声音也是我的音乐。特别是夏天夜晚的那些,就更不用说了,那是我全年都期待着去听的东西。还有天空的颜色,我一直很着迷。天空的颜色一天中的变化,非常微妙,它影响着影子的长度,阴影和高光的颜色。这样一来视野里的东西全部都会发生变化,接着,我发现我的情感也会跟着变化。尤其是早晨和傍晚,眼前的景色不经意间就会发生巨大而微妙的变化,这是一天当中人的情绪最敏感的时候。还有敏感的时候就是入夜之时。夜晚的声音和味道一直是我心爱的。我想应该是这些事物包含着生活的流动,所以我喜欢它们。
我常常想当一个艺术家,或者一个创作东西的人。我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成形的,也许是很早之前,也许是最近几年,特别是遭遇了心理状态的变数之后。不过「家」这个词就太大了,总是想,我能做出影响别人的东西出来吗,我能做出有意义的、特别的东西出来吗?就像第一段说的那样,这似乎也不是我想要的话语。我想创作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是以什么形式,有什么内容,我也还说不上来。反过来说,我不想当一个艺术家。因为我只是有这么一些想法,只是目前我感觉这个词可能可以套上去,所以套上去了。而这个词很可能也不是我想要的话语。那么我想要的是什么呢?这是生活让我面对的张力之一。也是它在让我知道有很多可学的(可感受的)、可生活的东西。
说白了,音乐是语言的一种。因为一切都是语言,一切都是话语——我最近是这么想的来着。每个东西都在说些什么东西,如果我听得懂那个语言的话;每个东西都不在说什么东西,如果我听不懂那个语言的话。语言可以转译、解读、误解、活用、改造。可以具象也可以抽象,可以明指也可以暗喻。可以说给某个人听,说给一颗行星上的一棵树听,也可以不说给任何东西听。当然也可以说给自己听。不是说听懂就是语言的目标,语言没有标明就是用来交流的东西。
这样说的话,那说话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也是我尚未感受到的东西之一。我现在写字,也是说话的一种。做这件事的意义,我也说不上来。我摸得到一点点文章的流动,从我的一些念头出发,以往的感受像支流一样错落地并入河道,逐渐攀上崎岖的山丘,然后去哪里呢?我想也许不去哪里吧。或者我以后会知道。语言大概就是人很重要的一部分,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不是为了确证什么东西而说。但也确证了一些东西。我想从山丘上下去,回到潺潺的上游,在稀薄的夜里抚摸生活的流动。我还有好多东西可以感受,可以生活。我或许当不成「艺术家」,或许摸不着很多东西,但我仍然在感受着很多东西,心爱着很多东西,以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方式。这是生活的本质吗?生活就像一个泉眼不断涌出很多泉水,还是说只是一个没有头也没有尾,最终发现连形状和味道也没有的流动呢?我也说不上来。但我还挺喜欢的。而且我发现,回到上游之后,它似乎不在之前的那个地方了,但它仍然在夜色之中往空气的缝隙中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