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 Bear Concerts, Keith Jarrett, 1976
Sun Bear Concerts是1976年11月Keith Jarrett在日本的钢琴独奏会巡演的录音专辑。在两个星期内,他在日本进行了八场独奏会,这张专辑收录了其中的五场,分别是在京都、大阪、名古屋、东京和札幌。每场演奏会都由上下两部分组成,每部分是四十分钟左右的无间断钢琴即兴。加上三首encore,这张专辑的时长达到六个半小时。这张专辑1978年由ECM (Edition of Contemporary Music)唱片公司发行,有6CD和10LP(黑胶唱片)两个版本。
一直在考虑这张专辑对我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如果哪一天流落到某个无人岛,只能带上一件东西的话,可能就是这张专辑了吧(暂且不说无人岛上有没有播放器,不过Nook商店偶尔也会卖的)。回想起来,开始听Keith Jarrett纯属巧合,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大概是读初二的暑假,网易云FM给我推送了他1975年德国科隆演奏会Köln Concert。当时第一遍听没太在意,不过听完之后隐约觉得在意识中留下了某种特别的感觉,于是倒回去又听了一遍(如果没有倒回去的话会怎么样呢)。当时觉得几十分钟的钢琴即兴非常稀奇,不拘一格又浑然天成的流动感,清亮的音色,压倒性的情绪,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灵。于是从那时起就开始沉迷起Keith Jarrett的钢琴独奏。偷偷地带音质不怎么样的MP3到学校睡前听(学校里不准带电子设备,当时果然是年轻啦)。闭着眼睛感受琴声的残响,想象着回荡着那种琴声的空间形态,这种感觉同夏天雷雨的感触一起,成为了我青春期的基调。
后来找到Sun Bear Concerts,这张六个半小时的超长专辑也自然成为了我的宝藏。从那时候起,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听这张专辑。有时候是完整地全部听下来,有时候是时不时听一小部分。每次听到喜欢的段落,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告诉别人「世界上有这样的音乐啊!」。但是这样的音乐是很难分享的,时长是一个问题,而且琴声的情绪也是无法言喻地晦涩,无法说出让人一目了然的推荐理由。于是只能像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发现了宝石那样,独自珍藏起来。就这样,一直听到了现在。我想这可能是我会花一生的时间听的专辑。
琴声的残响不是比喻,那里的混响有种别处没有的质感。就像削暗的高光(用照片编辑软件的曲线工具把亮调部分调暗),高音部分略微过饱和,似乎可以摸到即将消逝的声音上面的颗粒感。虽然说可能跟当时的录音器材或者场地有关系,可能是年代的瑕疵也说不定。那种残响具有摄走魂魄的能力,把我带到一个时间和空间性质都异常模糊的地方,貌似是远古,但又不可思议地弥漫着未来感,唤起心中对某种没有名字的事物的怀念,以及植根于原始性的孤独。要说的话,可能与杉本博司的这两张照片有共通之处。
从听他的即兴开始,我对音乐的认知似乎一点点地发生着改变。它很难说属于任何一个流派(genre)。「实验」这个标签根本贴不上去。「爵士」的话也勉勉强强,只是因为他是一个爵士钢琴手。实际上无论用什么现有的音乐框架限定这种音乐都会显得不合时宜。另外,连续长时间的即兴独奏这种音乐形式,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算是很稀少的吧。这些形式上的特别之处,确实让我开阔了对音乐的想象空间。但是,对他的音乐来说,这些倒是极次要的。
在他长时间的即兴当中,涌动着一股纯粹且原始的音乐「流」。那是赤裸裸的,剥除掉任何不必要的形式之后,乐音和精神的统一。既没有演奏者对乐音的操纵,也没有乐音当中承载的情绪性信息,也正如前面所说,没有任何目的性的框架。不过到这种地步,谈论音乐的形式和本质也变得失去了意义。容器和内容混为一体。你可以指认某个和弦,某个音阶,也可以指认某种精神内核(如果语言允许这么做的话),但那其实都是一个东西,即声音本身。声音与它所带来的心灵震颤,在这种音乐流当中,也实则混为一体,归于原始。这种音乐之流,与音乐最初诞生之时相同。当原始人类使用动物皮和骨制作的打击乐器,以此作为通灵和祭奠的仪式,在辽远的热带草原释放出最初的乐音,那种声音也曾如此给人带来灵性上的共鸣。
那种声音是通透的。与其说是声音通透,不如说是声音解放了精神,让它前往最原初的、却未曾抵达之所。在那种声音里,我感到情绪的疆域如此地辽阔,以至于让我怀疑,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能否被称之为情绪,只能用「心灵的震颤」来称呼它们。不过这种原初的震颤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中性的。那里总是弥漫着孤独和豁达、怀旧和迷惘,远古的山脉延绵不断,亿万年前日落的光线透过人造玻璃,洒下世界尽头城市的骸骨。我不得不思考自己在其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但无论如何思考都难以思考清楚,如此这般我被这股震颤遗留在了未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