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我们得留在学校里继续学习。那段时间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平静和愉快的日子。考试之后，大家或许忙着在对答案，或许忙着在准备寒假的复习。我就像在潜意识里刻意逃避那样，开始研究一些别的东西——用微分方程解物理学中含有非线性元件的电路相关问题。那真是糟糕的逃避，因为我对物理也没有那么感兴趣，我只是着迷于蘑菇帝国充满自赏味道的吉他音色，想知道它们到底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那段时间，周末没法回家的日子里，我偶尔会坐在教室旁边的顶楼楼梯间，听第一张EP《ロンググッドバイ（Long Goodbye）》里的《海と花束》。那首曲子里，佐藤唱完最后一段副歌的最后一句「ただそれだけなんだよ（只是如此而已）」，あーちゃん奏完五声音阶的五个音之后，吉他的共鸣声像海风一样扑面而来。似乎是在♭6和6之间的共鸣声，让人想起铜管的音色，广阔的海滩上回荡着佐藤制作的噪声墙，共鸣声在其中升起，之后又像轻轻呜咽一样回落。

它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我很好奇。在如此湿润的声场里，近乎歇斯底里地重复着I–IV的进行，与此相对，佐藤清澈得过分的声音喃喃着，「きっともう会えないから（一定再也不会见面了吧）」。怅惘着，心焦着，无处呼喊也无从下手的感情，只能被我掩盖在蹩脚的非线性电路里。

蓝天蓝得过分

第一次听蘑菇帝国的歌，是其出道专辑《渦になる》的第一首《WHIRLPOOL》。它是把我带进日式摇滚（日式自赏）世界的一首歌。因为它的声音和它的歌词是那么地相符，近乎完美地重合——充满辽阔空间感的音墙，蓝得泛着阳光的音色，主唱散发着清澈少年感的声线，以及乐队全员的齐唱——正是歌词所写：

仰いだ青い空が青過ぎて

抬头仰望，蓝天蓝得过分

把这句话重复了8遍的这首歌，我在熄灯之后的宿舍里躺在床上反复听着，被コン的鼓点肆意击打着，脑子一点点变空，身体飞往某个天空很蓝的夏天。哪个夏天呢？夏天从乐曲开头乱糟糟的电流声的缝隙中倾泻进来，从乐曲结尾遥远处传来最后一声扫弦的余韵中流逝殆尽。是某个具体的夏天，还是抽象的夏天？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或是在时间轴上任意一处都找不到的，概念上的夏天？

但不管怎样，夏天的天空是那么那么地蓝，蓝到摄人心魄。魂魄丧失之后，就只能穷其一生不停地去寻找那个既是具体又是抽象的夏天。也许是早晨田径场草地上，仍有雾气味道的阳光。也许是午后登上小山丘，纷杂的树冠中间敞露出的一块蓝天。也许是傍晚塔台上，隔着发丝注视泛着晚霞的湖水。也许是夜晚防波堤上吹来的海风，溶解着清凉的月光。也许也许也许。

那片足以包裹一切的音墙，就是我的情绪。在独自一人的场所，我以半抽离式的视角看着它。音墙把伏息在我体内的情绪引导出来，摆在我的眼前。我只能静静地看着，无法动弹，惊讶着，困惑着，同时被温暖地安抚着，或是歇斯底里地释放着。它的混响制造着一片空间，我让我在那片空间之中注视着自己，静静地看着巨大的感情洪流在其中涌动。但不会完全陷入其中，因为爆裂着的噪音之上，清澈的吟唱如梦幻泡影。它像镜子一样，映着我的同时，让我意识到这片空间是多么辽阔。这便是自赏的美妙之处所在。

夏天的影子

2016年8月27日，蘑菇帝国在東京日比谷野外大音楽堂举行了演出「夏の影」，录影包含在乐队第五张专辑《愛のゆくえ》的DVD里，我在网络上找到了翻录。佐藤不是之前那个黑色短发穿着卫衣的佐藤，而是染了一头粉红色加蓝色挑染，扎起马尾搭在左肩上，穿着一套十分惹眼的蓝底金黄色植物花纹的宽松T恤和裙子。演出大概是在下雨的傍晚，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风不时拂动着佐藤的裙摆和舞台后方的幕布，舞台前方到处积着水，观众们穿着雨衣伫立在舞台之下。加上蓝绿色系搭配暖色系的圆点灯光，以及录影里被削暗的高光，夏天的空气仿佛扑面而来。无法区分呼吸中的，是蘑菇帝国的声音渗透着夏天的味道，还是夏天的傍晚流淌着蘑菇帝国的音乐。

「真想去看看蘑菇帝国的演出」，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不过就跟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一样，蘑菇帝国目前已经休止活动了。会不会再重启活动呢？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吧，也许我更适合深夜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录音室专辑。因为被定格在唱片中的音轨，就像是被定格在某处的夏天一样，拥有着相似的时空属性。不过活动休止前的演出录影打动了我。因为现场的混响效果与录音室截然不同，抽象的音轨被带到了一个具体的时空之中，我的幻想也连带着，被带到了那年8月东京日比谷野外大音乐堂下雨的傍晚。

我只能承认，我的nostalgia十分空虚，既不针对过去也不针对未来，只是在任一值得寄托情感之所空落落地游离。我总是沉溺于蓝天、白云之类的无意义事物，纠结于根本不存在的时间轴和自我。正因如此，我才会被满溢着感情的蘑菇帝国所吸引。看录影里四人恣意挥舞着头发，听着极尽温柔的噪音和鼓点，感受着巨大而无名的感情喷涌而出。

它们是什么呢？从哪里喷涌而出呢？它们代表着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呢？也许也没有必要特地命名，世界上没有办法命名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如果非要称呼的话，就叫做「20岁」好了。张扬和压抑，欢愉和阵痛，冲刺和迷惘，成熟和幼稚，像棉线一样错杂交织，在心里滋啦滋啦地发出线香花火的光芒。就像冰冷的湖底一块流泻着金光的石头，光是看到它心里就涌出一阵暖意。它是青春期的本体，是20岁的基调，我再也不想经历一遍，但又怀着痛苦难以割舍。

只不过，花火温暖一阵子，就戛然而止。充满张力的它们，最终也只不过是和世间万物一样，逃不过消逝的命运。这令我有些悲伤和迷惘，但这种悲伤和迷惘不像那些感情本身那样强而有力，它只是默不作声地包裹在我的日常周围，从早上睁眼开始，到夜晚入睡结束。

这种悲伤是如此之平淡，以至于它只能以疲劳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面对人、事、物所带来的疲劳一点点积累。每天用力理解难以理解的世界，理解难以理解的自己。慢慢学会有规律地娱乐、放松，释放压力、缓解疲劳。但当疲劳无法诉诸于睡眠之时，它又会化身为悲伤浮出水面。于是我只能在深夜的房间里，把这种悲伤小心地放置于轰鸣的噪音墙当中，期待着它一点一点地融化。与此同时，怀揣着不安的20岁即将结束，传来关门的声音。

音乐家

蘑菇帝国无限期休止活动的契机，是贝斯手谷口在迎来30岁人生转折点时，考虑准备继承家业、开启新的生活。很多乐迷们说，蘑菇帝国的音乐自从第四张专辑《猫とアレルギー》以来，为了迎合主流，自赏和后摇的味道越来越淡，编曲变得pop了起来。客观上，蘑菇帝国的音乐风格确实在慢慢发生变化。我最喜欢的专辑也是2013年发布的，自赏味最浓的第二张专辑《eureka》。但我并不认为风格的变化是「为了迎合主流」。听音乐的人和制作音乐的人永远隔了一个鸿沟，蘑菇帝国四人的人生听众是无法揣度的。当我在音乐中寻找着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她们也在音乐中建筑着她们自己的人生。不管音乐对于我们来说有多重要，我和她们的人生切点也只有音乐这一点而已。所幸的是在这一个切点当中，听众和音乐家的确分享着某些相同的东西。

从2007年出道到2019年休止活动，蘑菇帝国的十二年是作为音乐家的十二年，就如《eureka》里温柔摇篮曲一般的《ミュージシャン》所倾诉的那样：

隠しても隠しても隠しても見えてる
はみ出てるわかってるあなたは狂ってる
それでもそれでもそれでもやっぱり
まっすぐ佇むあなたはきれいさ
僕はいつかあなたを失うだろう
あなたはいつかどこかへ消えるだろう
それでもそれでもそれでも大丈夫さ
何もなかったように笑えるさ
代わりの何かで埋め合わせてきっと
それなり楽しくやっていくさ
それでもやっぱり忘れたくないや
あなたの声やくだらない話
狂った頭でいろいろ考えて
不安を抱えて老いぼれてゆくんだろう
それでもそれでもそれでもやっぱり
まっすぐ佇むあなたはきれいだろう
きっときっとそうさ
きっと

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也看得见
流泻而出的，一清二楚的，你的疯狂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果然
笔直伫立着的你，真美啊
我总有一天会失去你吧
你总有一天会消失到哪里去吧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啊
会若无其事地笑着啊
会找些什么替代你来弥补的，一定
会就那样快乐地过下去的啊
即便如此，果然还是不愿意忘记啊
你的声音，还有无聊的话语
用疯了的脑袋考虑了很多
会就这样怀着不安老去吧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果然
笔直伫立着的你，真美啊
一定，一定是那样吧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