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
之前听心理医生这么说,「心理障碍的『康复』是可能的,而且大多数人都可以正常康复。但这个康复并不意味着负面情绪消失了,而是说它依然在那里,但已经对你没有什么影响了。」我越来越能理解这句话了。以前有些避讳「解决心理问题」、「消除焦虑」、「消除抑郁」这些说法,因为我认为这样说,对于那些正深受其扰的人来说是一种二次伤害——这些情绪问题对于正常人来说不难解决,但对于她们来说能否解决仍是个未知数。
不过现在我似乎慢慢接受了这些说法。我意识到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或许真的可以「解决」。对于我来说,解决它的关键在于理解情绪。这种理解意味着把它们放在一个更大的语境当中:一方面是溯源,沿着时间轴理解情绪,它们犹如根系一般千丝万缕地根植在我的土壤当中。一方面是丈量,丈量尺度和关系,拿着尺子不断确认和外界人事物之间的距离。这两个动作有一个共同的母题,就是认识自己。
孤岛
这些话对一年前的我说,想必其不会完全理解。治愈心理疾病是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慢性过程,慢到让我失去任何预测的可能性。如此这般,在时间的孤岛上与过去和将来失联。
不过也正因如此,我有无数的机会接触自己的负面情绪。孤岛上,除了那片黑压压的森林我无处可去。黯淡无光、错综复杂的树丛里,一次次迷失方向;慢慢地,渐渐习惯它们的造访;然后熟悉;再然后「放弃抵抗」。在这个过程中,人不得不陷入盲目而无力的状况,因为只要有任何「事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希望,必定伴随着相应程度的失望。
我开始渐渐放弃抵抗它们,转而尝试接纳它们。是啊,但凡互联网上、畅销书里,跟心理扯上关系的大概都会这么说,但这件事可能是可遇不可求的吧。刻意去做的话,只会助长希望和失望的恶性循环。但实际上,这又是不得不经历的事情。这么说来,就有种注定的意味,治愈是耐受的过程,必须一遍遍经历,从挣扎开始,到接纳结束。
当然,这个过程还远远不会结束,接纳负面情绪只是认识自己的开始。我想,心理疾病对我来说或许是注定的,治愈它的过程必然要经历,这个过程就是我成长的一部分。不过话说回来,太肯定它或者太否定它都有失偏颇。我希望能平静地看待它,就像我希望平静地看待所有事情一样,让它成为我的一部分。
信号
与以前相比,我从来不像现在这样了解自己的情绪。但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讲,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这么不了解自己的情绪。了解自己的情绪是了解自己的开始,像是古老洞穴前杂草丛生的入口。情绪总是无声地讲述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但只有它的主人能决定听不听。「放弃抵抗」和接纳负面情绪之后,更重要的是观照它们。
但是怎么观照呢?情绪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种问题就像「艺术品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样,不可能有标准解读。甚至「解读情绪」这个动作本身讲起来就有些不平常。人像一个容器,情绪从我们体内流过。容器本身只能感受其中的涌动,如果要观照它,必须要升高一个维度才行,或者说就是要切换一个(元)视角看自己才行。慢慢地我发现「怎样处理和情绪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个重要的话题。
如果,从(我不太喜欢的)科学主义视角出发,在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情绪被认为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为了应对外界各种情况产生的心理机制。大部分的情绪可能并不受高级大脑皮层管制,而是更多地由边缘系统管制。这么说来,很多古老的情绪反应遗传到现代,已经不具备当初的环境条件了。
比如说,人在进食的时候会感到很安心。在原始时期,人类历经重重艰险才能找到食物,进食的时候终于可以稍微放松警惕。并且充足的能量来源意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不必为食物发愁了。这可能就是现代人喜欢用食物来治愈负面情绪的渊源。再比如说,原始人类和很多动物一样,集群中有着权力结构,不得不在辽阔而危险的森林里互帮互助,但也不得不相互竞争。这可能是人的自尊心、防卫心、焦虑、嫉妒之类感情的缘起吧。
这样的看法令人讨厌之处在于它「还原」了情绪的意义。食物让人愉快,是生活中幸福感的重要源泉。如果只是把享用食物的快乐,归结于我们曾经如何披荆斩棘寻找食物,那就很没意思了。因为让情绪流经我们很重要,全身心地感受情绪很重要。但是另一方面,这种进化心理学的看法有一个好处,它启发我们「情绪是一种需要」。就像饿的感觉对应着「到吃饭的时间了」,每种情绪也都对应着心灵的某种需要。就像是心中的灯塔发出一阵信号,告诉自己此时需要休息、玩乐、安静、喧闹,或是安慰、体贴、关爱、同情、认可、赞美。
这种信号很重要,却很微弱。但它并不小声,只是我们很难用需求的眼光去看待它。这样的眼光稍稍升高了维度,让我们能够看到情绪本身的流动。更重要的是,与自己面对面,侧耳倾听自己的声音。
潮汐
Right or wrong, no difference.
(On, Inner Song, Kelly Lee Owens)
最近学到一个英文单词叫做”reframe”,意思是把图画或照片重新裱框,延伸出来的意思是重新形成(表达)话语(看法,计划)。这个词很能形象地传达我的意思——重新对自己阐释自己的想法。情绪实际上和想法是分不开的。很多时候情绪的反应太快了,以至于背后的想法难以被察觉。它们越是固执地粘在后脑勺,情绪越是势不可挡。这是「认知行为疗法」里很重要的观点。
「重新阐释」这个动作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它让我真正感觉到想法的相对性。那些紧紧地粘在后脑勺上的想法,真的有那么固执吗?对错之别,真的有那么关键吗?当我在某个想法中不停挣扎的时候,偶尔会很惊奇地发现,尝试跳出对立的一瞬间,所有挣扎都悄然地倏忽不见。那个瞬间,我看待自己的眼光和看待世界的眼光,都好像潮汐一样慢慢发生位移。我眯着眼睛看着世界,同时也看着自己,总感觉奇怪的重量从身上蒸发了,换来一种奇特的惊诧。
不过情绪和想法有着相当的引力,那些奇怪的重量经常会不知不觉地造访。但确实如友人所说,世界的构造、自我的构造,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很重要。那些焦虑,或许并没有紧紧地粘附在我身上,而是我紧紧地追随着它们。谁知道呢?
捡拾
认识到想法的相对性是很有好处的,至少能够让人变得更加谦虚一些。但这种想法稍有不慎确实容易陷入相对主义的困境。在我再也不敢强烈地断言些什么的时候,我自身在我眼前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然而自我的主体性对我来说无比重要,它或许是我的基调。从以前到现在,我喜欢的事情、珍视的事情,似乎都绕着这颗恒星转动。我会花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把散落在各处的自我捡拾起来,就像收集贝壳一样,整理好放在家中的木架子里。
从三年前开始,「找不到自己了」成为最困扰我的事情。这种说法不甚具体,甚至会让听者觉得有些荒唐。但是深陷其中的时候,很难找到更贴切的形容来描述那个状态。海边浅浅的白色瓷盘上覆着一层沙,海风吹过四处纷飞。追逐那些无形的沙砾,即使是徒劳。
溯源
自我的慢慢流失就如此前所述:
记忆里充满了黑色的「断片」,那些想到就会下意识回避的片段。以至于心也相应地产生断片,变得不完整起来。任何事情都在呼啸的风中松动摇曳,原本的样子模糊不清,只能在破碎的镜子面前触碰自己。
不过,现在我渐渐发觉,自己的内核也许并没有多少变化,而是身边的人事物、周遭的环境在慢慢发生变化。发觉这一点能够给我不少慰藉,但我仍需要时间去慢慢确认它。我经历着很多从未经历的事情,经历着很多从未感受的情感。而我的适应力太差,是一个(迟迟没能)幡然醒悟的高中生。周遭世界的参考系飞快地前进,不一会儿就把我抛到后头。瞬间,失去了任何距离量度的我不安地张望,徘徊不定又踌躇不前。直到最后,不得不在夜深人静之时揭开自己幼稚的伤疤。
是呢,人生令人失望的一点,就是它如此地缄默。它把我留在夜空之下的荒野,让我思考想做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或者很可能它根本没想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不过发觉了「比起说是自己变了,更像是环境在变」是好事情。找不到自己的感觉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参考系出错了。越是坚信现在的自己与以前不同,就越是禁闭在空无一物的空间当中,失去对外界和自己的认知。「找不到自己」的假设和「寻找自己」的行为相互加强,一个可怕的正反馈。如果真的要去寻找自己,就要跳出循环,把自己的情绪放在更大的语境下理解才行。(虽然说跳出循环之前,好像必须要被困在里面。)
更大的语境首先是时间的尺度。我尝试填补记忆中的那些黑色「断片」,尝试循着那些纷乱的负面情绪,看它们如何植根在我的土壤当中。很多时候,虽然它们以很多不同的面目出现,但似乎始终与某些不变的中心相关——高敏感、低自尊,害怕冲突、害怕批评、害怕让别人失望,缺爱、无价值感、不安全感,性别身份张力,总是在意别人的目光、想要证明自己优秀,之类。
或许这些是糟糕的缺点,但它们是我的一部分,而且是内核很深很深的一部分。它们或许从儿时起就一点一点刻在了我身上。看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些特质对于自己来说,与其说是缺点,不如说是创伤。这里没有周遭对我的影响,只有我和自己的关系。没有人能治愈我的创伤,我也无法希冀谁来治愈它们。逆着时间线溯源,同时也是逆着视线向内心深处探索。是和解、接纳,和爱。
一次次看见自己,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丈量
关于好的文章,哈特费尔德这样写道:
「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心情愉悦有何不好》,一九三六年)
于是我一手拿尺,开始惶惶不安地张望周围的世界。
⋯⋯我们要力图认识的对象和实际认识的对象之间,总是横陈着一道深渊,无论用怎样长的尺都无法完全测量其深度。我这里所能够书写出来的,不过是一览表而已。既非小说、文学,又不是艺术,只是正中画有一条直线的一本记事簿。若说教训,倒也许多少有一点。
——《且听风吟》,村上春树,一九七九年(林少华译本)
(注:哈特费尔德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一个美国作者。)
溯源是沿着时间维度认识自己的方式,而丈量则是沿着空间维度审视自己的方式。初中看到村上春树所说的「尺度」时懵懵懂懂,但这个词所带有的特殊空间感和象征性让我默默记了下来。之后偶尔记起,默默思考一番,似乎愈发觉得正确。于是到后来也成了我理解自己和世界的方式。
人生在世无论如何都在不断丈量着自己和外界的距离。距离一方面意味着具体的关系:与人的关系、与物品的关系、与群体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抽象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与国家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诸如此类。自我是如何得以成为自我,如何与外界划分为不同的部分,如何恰当地维持其独立性的呢?丈量与外界的尺度,实际上也是在丈量自身的位置,确认自己的身份。价值感、认同感、归属感、安全感,人在确认自我的过程中期望着达到这些基本的心理需求。但这往往非常困难。不仅仅困难,还可能事与愿违——想要确认自我、建立关系,最终自我却不断流失。
诚然,人需要确认自我、建立关系,但以我优柔寡断的性格,现在只能小心翼翼地丈量周遭的尺度。尤其是在陷入相对主义的困境时,确认自我变得更加困难。潮汐的相位发生位移,世界在加速疏离,空气在变得稀薄,一切都好像在摇颤。这样的迷茫或许是周遭世界的参考系极速变化的缘故,或许是从高中生向社会人转变的必经过程。彷徨不安地向外张望只会加剧挣扎的迷茫。向内的眼睛也许能够提供我所需要的内在力量,我也许应该认真听从它的指引。
所幸的是我学得了些教训,能够记录在小小的记事簿上,那就是与人的关系。与人的关系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课题之一。人带着既定的思维、情绪、沟通模式与人相处,这些是难以自觉、难以改变的,尤其是对于亲密之人。坏的模式刻入语言、刻入生活、刻入血脉、刻入文化。当一切以荆棘的形态错杂将我包围其中,双方的心意也被势不可挡的噪音淹没其中,扭曲、混沌、破坏。无数无足轻重的小恶,话语编织着黑色的网袋。包括破碎的透明水晶,发红的手心里热烈的冰渣,关进冰箱里的沉默。
不得不去丈量自己与别人的距离(在自己已经流失的情况下),反思那些既定的模式。情绪是信号,观念随潮汐不停涨落,从不止息。自我散落在沙滩上,我沿着河流原路返回。重要的是呼吸,当与人的距离允许流畅的呼吸,距离就是合适的。这样的距离可以培养一面镜子,因为你(我)从我(你)当中看到自己。
Head and heart in unison
We can’t go forwardCan only love as deeply as you see yourself
And you don’t see meAnd so let go of the hope
That it could beSo this is how it must go
And now I am moving on(On, Inner Song, Kelly Lee Owens)
现代
难以捉摸的尺度是与世界的距离。近来越发感觉到情绪的「实用性」。压力和放松之间的轮转,一天天日程的循环。我发现自己不得不磨练对于无聊的耐受性,以及迅速的情绪切换和掌控力——结束负重工作之后迅速恢复到平静状态,再从中随时切换到工作状态。我似乎正在学习一些情绪「技能」。这个词组让我觉得魔幻,因为它无比现代。现代是爆炸和日常的分裂,意义和无聊的撕扯,绝望和极乐的完美融合。而我们到底站在什么地方?从历史而来的召唤,走向未来的末日和乌托邦。中间横着巨大的深渊,包裹在一杯可乐溅出来的气泡里。而在这颗飘忽不定的气泡里,我如何看见自己?
A city that shouldn’t exist. A tax haven where corporations and criminal empires reign supreme.
In this place, all human life has been infected with nanomachines to keep them in check. Over them stand the White Knights, who ensure that a corrupt government’s laws are obeyed.
Here, brutality in all its forms is an everyday reality. The quality of life for the non-powerful decreases at an alarming rate.
For many, this can be overwhelming. Some devote themselves to their jobs, their families, or even their studies. Some look for ways to escape this place, and others… just give up.
But for many of them, the answer lies at the bottom of a glass.
(VA-11 Hall-A: Cyberpunk Bartender Action, Intro)
这是一座理应不存在的城市,一个由商业集团和犯罪帝国控制的逃税天堂。
在这个地方,为了管控所有人,每个人都必须接受纳米机器注射。在居民之上还有白骑士团,他们是确保这腐败政府的法律得到保障的卫道士。
各种形式的残暴不过是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的剪影。弱势群体的生活品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种生活令人难以接受。他们之中一些人全身心投入到他们的工作、家庭或者学习中逃避现实。另外一些则想方设法逃离这个地方,还有剩下的那些⋯⋯他们选择了放弃。
但同样对于很多人而言,他们的答案就沉在酒杯的底部。
——《VA-11 Hall-A:赛博朋克酒保行动》官方简体中文版,开场白
重塑
「孤岛、信号、潮汐、捡拾、溯源、丈量、现代」,各种意向好像并不能够线性地组织在一起,而是反复地出现,互相钩连在一起。详细叙述的段落并不一定是最重的,简短的段落却可能更压手。面对冗杂的心绪,我只能像医生写就诊记录那样将所有看到的记录下来。因为写字能够有效地缓解我的不安全感,与收藏一样,也是将东西组织、整理、保存在一个恰当的地方。但这样的欲望总是难以实现,越是想要以实体的方式收藏自己的心绪,心绪的状态就越显露无疑——混乱而难以安定。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以不同心境执笔,文字也会带着不同的状态。于是文字也漂浮不定,总是显得佶屈聱牙。但我想尽量遵照朋友所教导的「文贵形似」之原则。总之费尽心机将它们从心中取出,妥善放置在架子之上,保持原始粗放的状态亦可。至少这么做,是推动着自己去更深地挖掘自己。感受到其中流动的内在力量即是宝贵之处。
但过分的反思与我而言可能是致命的缺点。耽于沉思是危险的。行动力和决断十分重要。此外还有谦逊和豁达。治愈除了看见自己之外,需要重塑自己。心的力量很强大,如果接受锻炼的话,便可相应发挥出来。
但其实我不会喜欢给文章留下务实而乐观的结尾,也没有得出结论的必要。治愈的过程是痛苦的,同时痛苦和混沌也包含着愉悦和宁静。二十岁的两个夏天之间,我注视着什么东西的生长,我侧耳倾听着各种声音。没有任何东西宣告结束,也没有任何东西宣告开始。蝉声仍然渗透在阳光里,述说着轮回的故事。